黄金时代
1880年,美国工业超过农业。
1880年至1900年的美国,那正是工业的时代。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第二次工业革命在全球范围内落地生根,电力取代蒸汽动力,在工业中迅速占据统治地位。法拉第发现电磁感应,麦克斯韦提出电磁场理论,为发电机和电动机的发明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电气时代揭开序幕,新的世界逐渐被架构。在电流之战中,直流电式微,交流电兴起,改变了美国和欧洲的用电形式,也推进了发电事业,强大的能源和动力使得美国电力工业在几十年间跃居世界第一位。除了动力革命以外,电气化还对通讯行业影响深刻,石油的能源价值也在这一时期被开发,凡此种种,无一不为美国的电气化添砖加瓦。
那是科学家和发明家的黄金时代——科学家在理论碰撞中封神,发明家在实践操作中造物,无数的自然奥秘一点点被揭开,疑云与彩虹并驾齐驱。我的邻居昂热就是这个时代的人,不过他是一个默默无名的科学家。他经常把自己困在书桌前,做着成为前辈爱迪生或者后辈爱因斯坦的梦,可一个时代能有几个那样的人呢。
他是个生不逢时的英国男人——没有赶上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浪潮,等到第二次工业革命来临,英国的资本家不愿意把使用不久的蒸汽设备更新。资本受阻,整个社会不愿意进步,这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最不利的。他来了美国。他的骨子里有美国淘金者的疯狂,尽管他刚来的时候的确体面地像个英国绅士。他说“我不相信西部遍地金矿,尽管数以万计的人怀揣着遥不可及的黄金梦涌向那里,他们疯狂,偏激,他们放弃一切,最终带着自己可怜的臆想,或空手而归,或客死他乡。那样虚无缥缈的狂热永远也掩盖不了真正的黄金时代——金属的齿轮一次次咬合,交汇的电流里,碳丝的灯丝闪烁出时代的轮廓,可每一个科学家都知道,那不是海市蜃楼。”我能从他眼里看出向往和自信,一个毕业于剑桥大学的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有这样的憧憬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1880年,昂热刚刚踏上美国这片土地,初来乍到,他甚至还没有取得美国国籍,除了他自带的一些钱和买下的房子,还有一腔热血,他一无所有。那年他27岁,白发未生,轻狂尚有,对于这样一个梦想家来说,他还有无限种可能。当他提着行李和手稿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梦想着成为一个科学巨擘。一箱手稿全都是有关于麦克斯韦的电磁场理论的,那是他的偶像。我帮他把行李般进房子的时候,他抱着装着手稿的手提箱,生怕磕到一点。不久,他就找到了工作,在爱迪生公司当一名普通的研究人员。我并不怀疑他可以在这里有所建树,但是他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电磁场理论上,而不是直流电或者电灯。
1883年,昂热的而立之年。生日的那天,他邀请我去他家里,他家里算不上脏乱差,但是也绝对不算整洁——除了他的工作台以外。那天他很高兴,不是因为过生日,而是因为一个同事,特斯拉。那一年,特斯拉制造出了第一台 小型交流电电动机,这与麦克斯韦的理论脱不了关系。昂热看到了这个工程师的未来。可惜爱迪生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想着改进直流电而已。昂热说,如果是他,他会支持交流电的。爱迪生是个迟暮的英雄,他再也不能看到新的东西了,而这,是新的时代。
1885年,昂热开始郁郁寡欢,他陷入了艰难的抉择。特斯拉离开了公司,因为与爱迪生意见不合。昂热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爱迪生与特斯拉,交流电与直流电,这是不可避免的一战。可是,遵从内心支持特斯拉,离开爱迪生的公司就意味着放弃了稳定的工作,稳定的生活。他把头埋在手掌里,他说:“一个科学家理应有为了真理而颠沛的觉悟,可是电磁场理论怎么办呢?为了它蛰伏五年,到关键的地方却要放弃优越的研究条件吗?”他的生活并不很富裕,但是总算得上安逸,这样的条件对一个籍籍无名的科学家来说是可贵的,他正需要这样的平静去让自己沉下心来,而不是闲置在家,饿得眼冒金星,数字都看不清了。并且他就算离开了爱迪生的公司又能怎么样呢,他相信交流电更实用,但是却要把精力放在研究电磁场理论上面,他不会跟特斯拉一起白手起家。其实我也知道,他已经把决定做好了,但是却因为认为自己背叛了真理而惴惴不安,他需要的只是支持而已。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他终于平静下来,一切又回到了原位。
1887年,德国科学家赫兹作电磁波实验,证实了英国科学家麦克斯韦的电磁场理论,同时,赫兹发现光电效应。昂热的话更少了,他开始吸烟。我们坐在客厅里,他把报导赫兹的报纸给我看,而他就着旧报纸,吞云吐雾。我从报纸中抬起头来,看着这个34岁的男人,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干干地笑了两下说:“真想把那些手稿拿来卷烟丝啊,反正现在它们的价值并不比废报纸高。”他停了一会儿,脑袋终于耷拉下去,补上了下半句话:“可是,舍不得啊。”那时候,他像一个运动会跑了第二的14岁小男孩一样,失落又羡慕,为了这场比赛,他练了7年啊。同年,特斯拉电气公司成立,这在他心里播下了另一颗种子。
几个月后,他敲了我家的门。打开门的时候我很惊讶,这个不休边幅的男人竟是昂热。他激动地对我说,他要去研究交流电,用自己对电磁理论体系的了解,研究交流电应用中的能量转换。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终于说明来意——他想向我借些钱——理论家的脑洞和工程师的样机之间毕竟隔着个资本加持。我当然愿意尽我所能帮助他,可是我不是资本家,他也不是。最终,他东拼西凑,连同卖房子和自己7年潜心研究社交活跃度低省下的钱,总算有了一点研究资金。他终究是为了科学而潦倒了,他不似当年意气风发,却还有梦想家的豪情,大有不死不休的意味,他说:“奥丁以一只眼为献祭,把自己吊在世界之树上九天九夜,才获得卢恩智慧,一个科学家理应有为了真理而颠沛的觉悟。”在离开之前,他取得了美国国籍,梦想和落寞都交给这个地方了,无论成败,他都挣脱不开这个时代的美国的烙印了。况且,他怎么甘心白来一趟,白耗多年呢。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倔强。很快地,他搬离了原来的住处,留了新的地址给我,那是他们研究交流电的地方。可我没来得及去。
1888年威斯汀豪斯招纳了特斯拉,西屋公司与爱迪生公司的市场争夺战开始,特斯拉与爱迪生的电流大战也终于从资本不对等时的小打小闹变成势均力敌时的争锋相对。我很久没有见过昂热了。
1890年,特斯拉发现了共振现象,媒体争相报导,在报纸的一个小角落,有一条不起眼的新闻,某交流电实验室发生火灾,n名工作者,n-1死,1伤。
这个时代又放了他一次鸽子。
阴天的时候,我会推他出去走走,他的皮肤好多都被烧伤了,晴天的时候只能藏在病房里。他会看着病房里的灯出神,想着里面流淌的电,想着里面亿万个电子在电场力的作用下有规则地定向运动着。那些电子流到他的心里,却再也不能让他产生兴奋了,好像他的钠离子通道和他的梦想一起,被永久关闭了。
我不知道犬儒在桶中静思能思考出多少哲理,但是一个人在病房里呆久了要么想不开,要么想开了。他介于两者之间,毕竟那个27岁的英国男人已经被藏在他心里的枯井里。我知道他会走,不用我送,于是他真的在前一天晚上与我道别。
之后的几年里,交流电的受众与日俱增,特斯拉成功了。看着房间里更亮的灯泡,我会想起昂热,他或许在美国的某个学校里当着老师,传道授业解惑,偶尔也在课堂上讲一些学生们听不懂的知识,那是一个科学家的灵魂在熄灭的炭火里挣扎,学生只当是老师的呓语吧。夜深人静时,那种灵魂或许一度死灰复燃,可是他拿起笔,一个公式都写不下去了。
天赋和资本,或许他真的一个都不会有。
参考文献:
1. http://www.tceic.com/73103ig74693jgkl5ll73j0g.html
2. 《美国社会的发展背景》 周有光
3. 《美国布莱克山淘金热的历史考察》 马志芹
4. 《美国第二次工业革命及其影响》 龚淑林
5. 《科学史上的直流电与交流电之战》 戴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