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杯换盏。
纸醉金迷。
K半躺在舞会大厅的角落咽下杯里夹着冰的红酒,眼神迷离的望着舞池里扭动着身躯的人们。他已经有些醉了。
他作为主办此次舞会的约瑟夫侯爵的长子,势必要作为舞会的压轴角色出场。而在尚不需要他出场的时间,他只需要坐在阴暗的角落饮酒,并尽量不让一丝光线出现在袖上便可。
“到底是什么呢?”他醉了,自言自语。
十六世纪,英格兰的女王伊丽莎白·都铎战胜了苏格兰政治傀儡玛丽女王,对内亲信贵族,对外大肆发展海军。巨变下的英国,羊毛工业极速发展,圈地运动浩浩荡荡,新土地制度盛行,就像浪尖上的一抹鱼肚白,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天空,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五彩的光。
而伊丽莎白女王统治下的贵族们,便是这浪尖上的宠儿。他们占据着社会的最顶层,是所有人顶礼膜拜的榜样。模仿贵族的言行、接受贵族式的教育、像贵族那样生活、直至最终成为贵族,是整个社会最时髦的风尚。
作为出生于侯爵家庭的他,向来看不起那些山野村夫。他从小起就接受贵族里最好的教育,不仅能识文断字,还能翩翩起舞;不仅能舞文弄墨,还能舞刀弄枪。身材高挑,风度翩翩,在贵族男性中也是相当出类拔萃的他,目中无人也不无道理。
K的父亲自然也是知道这些的。
他知道,从小到大他一直是父亲炫耀的工具。父亲在家中对他苛刻在外人面前又伪善,父亲操办了他的一切,父亲安排了他的未来,甚至暗中安排了他和他未婚妻的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所有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也一直装作无知的迎合父亲的决定。他有他自己的思想,只是不敢。
佣人走来向他的杯子里加了些酒,然后轻轻的离开。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起伏,挂住杯壁又落下。他注视着它,等待着杯中猩红野兽的停歇。
“可恶。”他像是在自嘲,平静的自言自语。的确,舞曲太吵闹,杯中的液体怎能停歇。
他不能停歇。
他见过伪善的父亲循循劝诱,收购无法生活的贫农的土地,又串通其他贵族与大商人,让农民们为自己工作,从者苟活,不从者由于法案数日后或做奴隶,或是死亡。法律像是架绞肉机,活生生咽下苟活者。他们的皮肤被刀片割裂,渗出猩红而粘稠的液体;骨骼被咀嚼,红色褪去,产出时已由仆人烘焙的精致,成为贵族和富商的一道盘中美餐!
他无法理解,不知道为什么绞肉机这样只在下层阶级出现的下贱机器会成为权势手中最常见的机器,更不知道为什么法律这位有修养的绅士会嗜杀成性。贵族纸醉金迷而路有饿殍这在他看来荒谬至极的事情,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每时每刻发生在他的身旁。他当然不怜悯社会底层的垃圾们,只是对自己到底该如何生活产生怀疑。他是高贵的侯爵之子,是有修养的绅士,是整个社会钦慕和模仿的完美人物,却要按照父亲规定的人生轨迹与之同流合污吗?
真正的“人”,到底是什么?
他今年二十二,从开始想这个问题的十六岁算起,整整六年,他不曾参透。
他该反抗吗?不敢。
他该随从吗?觉得恶心。
贵族仿佛不是容身之所,可他又不想亲近散发恶臭的平民。
他端起高脚杯又放下,他不能再喝了。舞会即将告终,他将作为父亲最大的底牌踏上舞池,谱写最亮眼的华章。他摇摇头,有点晕,身体摇晃两下,清醒了些。
他再次望向舞池,英格兰六十个贵族家庭两两成对,踏着轻快的圆舞曲缓缓旋转。妇人脸上厚厚的妆,迷人的腰肢在束身上衣的包裹下尽显无余,绅士们脸上挂着完美弧度的微笑,锃亮的油头、宽阔的臂膀。完美的暖色灯光、宏大的乐队,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
可K不觉得。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隔离的异种,他们都太清醒,自己却喝醉了。或者是……他们都太糊涂,只有他一个人清醒!他觉得自己或许错了,应该追随社会的步伐融入贵族们的生活,但又觉得自己有那么些道理。他或许应该体恤农民,迈出异类的第一步,反抗父亲的安排,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可他不想俯下身子,也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愿。
到底怎样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呢……到底怎样才能活出个人样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的思想像海底的漩涡无法停歇,内心狼狈不堪,表面却风平浪静。
舞曲停歇,父亲慢步到舞池中央。一番客套后,K动身走向舞池。
他披上了灯光。
一位少女迎面走来。估摸十六岁光景,肤如凝脂,臂弯雪白;五官精致完美,像是一位伟大雕刻匠的杰作,又像是个人偶,美得不真实,白得没有生命力。她是昂头走的,或许是因为眼神里注视的K太高大,但却让不高的她有了女王般的威严。
牵手的时候,他脸上浮现出完美弧度的微笑,锃亮的油头,宽阔的臂膀,脸颊一抹潮红在光晕下显出青春的活力,人偶一般的少女仰头,眼神里全是他,却又仿佛空灵的什么都没注视。两人向众人行礼,绅士们鼓掌示意,淑女们脸上多了绯红。
没有人可以否认这支舞的绝妙。钢琴轻快的华彩,紧接着小提琴入场,再是大号小号与长笛,最后是低沉而有力的鼓点。青年和少女就在宏大的舞池里,伴随着脚尖黏腻的圆舞乐曲翩翩起舞:摆首、换步、跳跃、旋转,每一个动作都精妙绝伦,少女雪白的舞裙随着每一个动作飘摇,最终因为旋转而绽放。最后音乐戛然而止,K一把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精准的与她的手十指相扣,同时急速后撤,有力的将她甩出胸膛。少女默契十足,舒展身躯向后仰去,完成最华美的亮相。
掌声雷动。
他和她牵手向观众示意,背对背走出舞池。
他没见过这位少女,他只知道这是父亲安排给他的未婚妻。父亲举办这个舞会的目的也正是为了引出他和她的第一次相遇而已。
他回头望她,发现她也再用余光审视自己,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着怜悯。
他的燕尾礼服还是那样一尘不染,他的微笑还是那样标准,可他的内心却翻腾之巨浪。他第一次被人用怜悯的眼光看待,这让他再次无法理解自己。
“背负着如此多人性弱点的自己是值得怜悯的吗,抑或是身为异类而被可怜呢?”
自傲是他,胆小是他;体恤农民的是他,吃着农民血肉的也是他;异类是他,众人榜样也是他;可恶是他,被怜悯的也是他。
到底什么是他,他又该活成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舞会后的午夜,云朵遮住了月的光辉。枪口闪烁火焰,一声巨响划破天际,脑浆四溢,鲜血直流。
参考文献:1.《伊丽莎白一世时期贵族的婚姻与家庭》赵东红-浙江大学
2.《16-19世纪英国土地制度变迁研究–从不完全私有产权向完全私有产权的过渡》邱谊萌-辽宁大学
- 《关于英国圈地运动中失地农民权利保障的研究》卢海清-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系,赵航-南阳理工学院
4.电影《伊丽莎白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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