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辫
1911年10月13日。
三狗一大早就被父亲一脚踹醒了,耳旁传来父亲的吼声。
“睡!睡!睡!都几点了!再睡老子踹死你个小兔崽子!”
三狗心里一颤,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发现父亲一边抽烟一边狠狠地瞪着自己,眼里充满愠色。
今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他和父亲要抓紧时间去集市把野菜卖了,不然损失就大了。
他们村离镇子不远,走路就一个时辰。自从上个月赶集回来,他就没去过镇上了。想到这儿,三狗的内心兴奋了起来,不知道做糖人的那个瘸腿老人还在不在原来的地方。
“看你这辫子!都睡散了!妈的,”父亲放下烟筒,揪过他的辫子编织起来,三狗不敢和父亲对视,连忙移开视线,“今天可是要去镇上,就你这条脏辫子,丢人现眼!这可是男人的脸面,知道吗!”
三狗连忙点头,顺便瞟了一眼父亲的辫子,果然光亮整齐。他以前就听村里的人说,父亲年轻时候很受年轻女孩欢迎,很大的原因就是他那辫子又粗又亮。男人们都羡慕父亲,来家里串门时经常向他请教保养辫子的方法。
三两下穿好衣服,父子两一人一条扁担,扛着四大筐野菜一颠一晃地出了门。二人快走到村头,便看见老朋友李国雄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三狗眼神好,认出了南村的刘伯,国雄家的九奶奶,还有十几个打理好了衣装,肩上扛着扁担,像他们一样准备去镇子上的人。
还没走到人群中,三狗就听到了九奶奶又尖又哑还带哭腔的声音:“哎呦喂!你说国雄可真是糟了八辈子大霉了!去了趟镇上就遇到了天煞的革命党人,拖着他去剪辫子啊!我勒个乖乖,几个抬枪的人站在旁边,吓得我站都站不稳!他也被吓的不轻啊,稀里糊涂地就被剪了辫子!我的老祖宗!这下他成假洋鬼子了,还怎么讨媳妇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讨论起来,所有人的眼里无不闪烁着同情和恐惧。
“国雄人呢?”刘伯急切地问道。
三狗认识刘伯,他是村里唯一识字的人,听说年轻时读过点书,说话做事颇有“读书人”的模样,所以很多村民都听他的。
“见不得人啦!跑到屋里躲着哭呢!”九奶奶哭哭啼啼地答道。
“我听说前不久革命党人得了天下,清政府被推翻了!本来还以为有好日子过了,哪知他们一坐上衙门就倡导剪辫,比当年满族入关时张罗留辫子还要急切!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毁伤啊!他们到底存的什么心!你说国雄怎么就碰到这种事了!”刘伯哀叹不已,大伙也跟着哀叹。
“这哪是倡导剪辫,分明是逼着咱们剪辫啊!”九奶奶眼泪花花地说道,“今早我和国雄去镇上,到处都是学校和政府的人,遇到一个检查一个,一看见留辫子的就二话不说拉走到帐子里卡擦一剪!造孽啊,造孽啊!”
三狗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辫子。他并不觉得剪个辫子有那么严重,主要是被大伙的脸色吓到了。父亲更是一脸震惊,拨开前面的人,问道:“九姨,此话当真?”
“当一千一万个真!我劝你们要去镇上的人小心点,要买东西的叫女人去罢。实在要办事儿,镇门口有卖尖顶帽的,可以遮住辫子,进城前先买一顶戴着为好。”
“他妈的!”父亲背过身来,满脸阴沉地望着罗筐里满满的野菜,“不管了,走!”
说着,父亲拨开人群,朝前走去。二狗急忙跟上。
镇门口。
“帽子多少钱一顶?”父亲小声问道。
“五十文一顶。”
“五十文?我这几十斤野菜也就卖得两百文不到!”
“不要就算了嘛,现在镇上查辫子查的紧,我这帽子就是唯一的保险了,你看着办。”商人不屑地瞅了父亲一眼,毫不客气。
父亲无奈地骂了几句,还是付了钱。
拿到帽子,父亲立马给三狗戴了起来,然后自己再戴上,还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确认辫子不会露出来,才左顾右盼地进了城。
城里果然到处是穿中山装、马褂和军装的人。父亲和三狗踮起脚尖,沿着小巷潜行,避免和他们碰面。
走过巷口时,三狗看到一个男人正被几个学生拽进帐子里。学生人多势众,还高喊着“除旧”的口号,声势浩大,但男人拼命挣扎,一时间居然谁也奈何不了谁,直到穿着军装拿着枪的人来了,男人才哭喊着被押进帐子里。
“快走!”父亲脸色阴沉,“只要到了集市就安全了,那种地方人多路杂,咱们可以打一枪换个地方。”
三狗点了点头,刚想加快脚步,就被一个从岔路窜出来的壮汉撞倒在地,野菜撒了一地,帽子也飞了出去。
父亲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神色惊恐。
但还没等父亲开口,壮汉的一声叫喊使他的血压急剧上升。
“看我发现了什么!这边也有个留辫子的娃儿!”
父亲顿时懵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三狗的脑子里也一片空白,浑身僵硬地坐在地上。
仅仅几秒钟后,三个穿中山装的人飞奔而来。
“哟,父子二人一人一顶尖顶帽,藏的还挺好!”他们之中一位瘦高的男子笑着说道,“走吧走吧,别以为戴了帽子就能躲过我们。前面还有几个关卡,要脱帽检查的,就算你们在这里没有被发现,也躲不过那边。”
父亲的嘴唇颤抖着,欲言又止。三狗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里充满了绝望。
帐子离父子俩被发现的地方不远,二人不一会儿就被带了过去。帐子很大,里边有大约七八套桌椅和一块黑板。帐子里的人,除了带父子俩来的三个“中山装”和几个剃头匠外,就是和父子俩一样被发现的留辫子的男人们。
剃头匠的剪刀就像锋利的宝剑,刷刷几下,辫子落地,干净利落,留下男人们的哀号。
此情此景之下,父亲终于按捺不住了,对着几位“中山装”扑通跪下,哇地大哭起来:“几位大人行行好啊!这辫子是咱爹娘留给咱的,是咱的脸面,咱的根啊!是以后要随咱一起入土的啊!如果剪了……那咱们还怎么见人啊?还不如死了算了!”
三狗第一次见父亲哭,而且还哭得这么凄惨,内心也不禁悲凉起来。但他真的不明白为了一条没什么用的辫子,为什么父亲会这么悲苦,为什么革命党人和学生们会这么强硬。
“先生,现在世道变了,”瘦高男子彬彬有礼地蹲下安抚父亲,“清政府已经被推翻了,以前落后的制度、习俗都得改变。这条你珍视的辫子,代表的是对清政府的效忠,是奴隶根,是咱们汉族几百年来被统治的屈辱!现在天下重回汉人手中,这满族的辫子不得不剪!”
讲着讲着,瘦高男子越来越激昂,猛然振臂一呼:“今天我们做的一切不仅仅是辫子这么简单,而是代表着旧时代的灭亡和新时代的开始!这是将来都会记录在史书里的伟大壮举!”说着,他指示另外两人将父子二人带到了剃头匠面前。父亲已经哭得没了力气,也不挣扎了,凭二人拖拽。咔擦声中,父亲和三狗的辫子纷纷落地。
瘦高男子环视着帐子里所有面带愁容的人,眼神坚定,甚至令三狗有些动容:“各位,现在你们可能会因为我们剪了你们的辫子而记恨我们,但以后你们一定会感谢我们的。清政府倒台了,限制民族工业的障碍被扫除了许多,我们民主人士将在加下来的日子里倡导兴建工厂。就拿我们一个朋友来说,他办的工厂,工人每年40法币。这待遇不知比你们种田好多少倍,但是他明确表明不招留辫子的人。看见没,这就是时代变化,以后你们想追求更好的生活,只有放弃陋习,加入先进民众的行列了!”
父亲还在哭,他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但二狗的眼里却闪着光。
对于他这种对旧社会本就没有留恋的人,一条辫子和40法币的价值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仅仅几个月后,父亲便抑郁而终。为了讨生活,三狗流落工厂里当了童工。他能吃苦,也比想象中精明,受到头儿的赏识,成年时居然已经在厂里小有权势。那时,他早已忘记了父亲悲苦的表情,也忘记了自己乌黑的辫子,只记得当时剪辫时卡擦的声音,居然还有些许清脆悦耳。
参考文献
[1]陆威仪著:《哈佛中国史——大清,最后的中华帝国》,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
[2]张鸣著,《民国的角落》,红旗出版社,2004年版。
[3]陈旭麓:《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4]网站:辛亥革命后农民不愿剪辫 不出门戴高帽为保辫子
http://news.ifeng.com/history/zhongguojindaishi/detail_2012_07/09/15889066_0.shtml
[5]鲁迅,《呐喊——风波》,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5月第1版